民法典书信(民法典书信200字)
文/刘东黎
“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
一位演员站在舞台中间,读着画家黄永玉多年前写给曹禺的信。这封信写得披肝沥胆,直指曹禺当下的写作“失去通灵宝玉,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曹禺比黄永玉年长14岁,且两人交集也并不多,但黄永玉仍把信写得见骨见血、见情见义、浃髓沦肌:“你是我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曹禺将这封信装裱起来挂在客厅,时刻自省;还亲笔回信感谢黄永玉点醒自己,“但愿迷途未远,还能追回已逝的光阴”。这一桩文坛掌故,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一种情怀之美。
戏剧家 曹禺
另一幕则是张国立在读上世纪30年代,陈寅恪先生致傅斯年的信。烽火飘摇之际,陈退回历史语言研究所主任的薪酬并附信说明:“因史语所既正式南迁,必无以北平侨人遥领主任之理,此点关系全部纲纪精神,否则弟亦不拘拘于此也。”一件“小事”,寥寥数语,学人风范、师道尊严尽在其中,的确是“用书信打开的历史”。
这两个场景,是我在黑龙江卫视推出的一档节目:《见字如面》中看到的,不觉受到了某种震动。那一瞬间的感受让我确信,书信和其它艺术一样,不会因为世事变迁而失去价值,作为中国人传统的情感沟通方式之一,书信延续了几千年,不仅承载了人世间的离愁别绪,更维系着我们这个民族悠久的文化传统。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古诗十九首》)书信又称“双鲤”、“尺素”、“雁足”、“雁帛”等,每一个别称和雅号都是一个意味深远的典故,体现着华夏民族的典雅风范和斯文气质。一封封意蕴丰赡的书信,读之如见其人,如闻其语。在中国文学史中,像《谏逐客书》(李斯)、《答苏武书》(李陵)、《报任安书》(司马迁)、《山中与裴迪秀才书》(王维)、《乞校正陆赘奏议进御札子》(苏轼)及《与妻诀别书》(林觉民)等,都是辉照后世的名作,是上品的书翰文学。
中国古代有不少“尺牍”汇编,如《小仓山房尺牍》、《秋水轩尺牍》,行文流丽,雍容有致,值得后人一读再读。近年间出版有文人间的书信酬答,如叶圣陶和俞平伯的《暮年上娱》、施蛰存和孙康宜的《从北山楼到潜学斋》等,有着很高的艺术审美水准,也让我们重回历史现场、亲历山河岁月。再往前鲁迅、周作人、胡适等名家书信集也都有出版,大师间的切磋琢磨,雅人深致,更令人心折。
文脉之中有国脉,家书之中有伦常。中国三大家书:《曾国藩家书》、《梁启超家书》、《傅雷家书》,蕴含着“诗书传家远、忠厚继世长”的寄托,是为家教文学之典范。这些穿越历史烟尘的家书,显然已不仅仅是个人的情感珍藏,还是国家、民族珍贵的历史记忆。
书信不仅传递感情,更传承文化,举凡天气地理、风俗人情,诫训子弟、抒情言志,皆可入信。从语言修辞、行文格式、笔墨书法,以及信笺、信封和邮票的艺术设计等,甚至包括整个邮政事务在内的传递活动,都包含丰富的审美因素和文化趣味。私人信件中携带的历史场景、人物情状及社会风貌等信息,还可以为受众带来与真实人物直接交流的文化享受。可以看出,书信承载着一种绵长悠远的民族心理和文化自觉,于无形之中成了中国民族历史文化的记录者和传承者。
在文学意义上,书信曾被称之为“最温柔的艺术”,其情感、内容亲密程度仅次于日记。写信本身就是一个缓慢和期待的姿态,给了心灵一个留白的余地;一封信寄出去了,人的心思也跟着它走了。古人鱼雁往返,一个回合短则旬月,长则经年,连天地都变得广阔了许多。“至于‘断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当然更有诗意。”(余光中《催魂铃》)
所以木心说,“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慢》)书信的年代,生活还是缓慢的,人们亦有闲暇时光品味生命的冷暖和情感的厚度。那时人们的表达是朴素的,感情是慢慢滋生出来的,思念是沉到心底的,真正是润物无声。从前的人们也还相信爱情是要经历漫长的季节轮回,才会瓜熟蒂落;肯花功夫写信,也表明对四季流转、自然轮回一种妥贴的认同。《查令十字街84号》这部小说里曾有言道:“一旦交流变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翘首引颈、两两相望,某些情意也将因而迅速贬值不被察觉。”让情意在缓慢的岁月里实实在在地推进,最终才会真正抵达彼此内心。
从文化价值上看,书信又具有天然的真实性。写信是一种落字无悔的情感表达,书信时代也就是郑重其事、万事当真的时代,而非“吃瓜群众”和“段子手”娱乐至死的时代。而且信件以实物的形式出现,它不怕时间的流逝,它是白纸黑字的信物,值得收信人放心珍藏。
文人之间的书信来往则别有意趣,笔纸间或惠风和畅,或广譬曲谕,连夹带的散佚趣闻,无不是旧时月色,映照人情百态。赵清阁写陆小曼临终致信要她设法让她跟徐志摩合葬;“句句写得凄切写得深挚,很是感人。毕竟是民国书香闺秀,文静娴淑,经历山河变色余悸不散,做人做文往往忐忐忑忑得教人读了心疼”。(《文人书信》董桥)林微因写给徐志摩的信,则充满了人间情味与含蓄之美。16岁的林微因能写下“降下风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这样的句子,保守理性与渴望浪漫的矛盾心理用优雅文字表现得淋漓尽致。翻译家朱生豪对他的爱人宋清如的密语:“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醒来觉得甚是爱你。”真让人觉得用书信来款诉心曲,才会说出最美的情话。
所以我在读书时特别留意看前人的书信,尤其半白话半文言,从中依稀可见中国文人的散佚风物史,那别样的风味绝非现在的网络语言可以媲美。它不仅是骚人墨客的交往客套,更记录着精神世界与幽远岁月的百般情状,有浅淡而久远的沉香。
徐志摩写给林徽因的诗
在交通和通讯极不发达的时代,一封来信有时竟会成为一个人斯时斯地的精神寄托和苦海中的续命金针;这在张抗抗《逝去的书信》里表现得尤为令人心惊。在北大荒插队时,因大雪封山两个月之久,“寂静和寂寞让人透不过气,每个人都狂躁不安,快被逼得发疯。暴风雪的夜晚,我们在微弱的蜡烛下疯狂地写信,写给我们想得起来的任何人。一只只用米粒粘合起来的厚信封,在炕席下被压成薄片,一只只薄片积成了厚厚一摞,硌的人腰疼,我们共同守望着冰雪,却没有邮递员来把那些信接走”。还有一天,拖拉机载来了几麻袋信件,大家一哄而上抢走属于自己的信。于是“整整一个夜晚,帐篷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在马灯下安静地读信,就像享受一件天降的礼物,只听见纸页的翻动声和姑娘们喜极的啜泣……”
如今,日新月异的通讯技术展着书信的实用功能,任何信息都能即刻抵达,写信这种人情味浓郁的传统交流方式,几乎成为行为艺术,书信这种作为“私语真情”的文体属性已经稀释或隐退。从微信和电子邮件中看不到熟悉的字迹,嗅不到纸香墨香,有时电子邮件的名字或事项前经常会加好几个“Re:”,既无抬头、又无落款。字里行间的情感传递全无,这更令人怀念那些写信的岁月。
但无论怎样,前人“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的怅惘和“家书抵万金”的沉郁,都已是无从体验了。不过,书信的形式衰微不可避免,但它承载的情感不该被埋没。我们不该让人文感情成为科技进步的牺牲品。《见字如面》这档电视节目,我觉得真是开了个好头,让我们重新意识到,作为一种文化传承,一种礼仪或礼节,在适当的时候给父母、朋友、昔日同窗等写一封简单而温情的亲笔信,实在是一件有情有趣有格调的事。
欣闻有学校开始了一个相关的通识教育项目“一封家书”:每逢中秋等佳节,由学生给父母手写一封家书,家长事先并不知情。反馈回来的惊喜与感动都在意料之中。这也表明,我们仍有内心情感的守望和期待。在朋友、师生、恋人之间,那份在灯光下写信的快意,寄信后的期盼,想象对方接到来信时的惊奇和喜悦,以及读信时的温情……在亲友间展示了内心的情意和中华礼仪的魅力,又体验一把久违了的执笔写信的乐趣,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不妨重视一下书信的礼仪,比如书信的抬头、落款就很有讲究,仅就抬头来说,用于父母的膝下、膝前、尊前;用于长辈的几前、尊前、尊鉴;用于师长的函丈、讲座、道席;用于平辈的足下、阁下、台鉴、惠鉴;用于同学的砚右、台鉴、用于晚辈的如晤、如面、青览、用于女性的慧鉴、芳鉴、淑览……如此礼数会令收信方不觉生出一种端敬之感。从拾起仪式感开始,抬头、敬语、收尾落款,包括空格、空行、分段、日期,该有的讲究一个也不将就。相信收信人捧读时,字里行间透出的真挚与尊重,那一刻的情意和感动,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
“见字如面”。这四个字里蕴含着一种深切的情感之美、哲思之美、信念之美。关山阻隔、鸿雁传书,绵延阔大的时空将尘世悲欢孕育成深邃的情怀,以及“海天在望,不尽依迟”的怅惘之感。书信或将消亡,但人类所有美好的情感,却从来未曾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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